楔子、
青锋刹那间,剑气断开纷扬白幕。
纯阳的雪,比苍云要安静得多,窸窸窣窣落成天地间无他颜色。
他如是想。
“你让我等你,我便会等你吗?”
壹、
“吁——”黑甲的青年勒住马,轻松扛起巨大盾刀下马向营内走去。
“听闻纯阳近日驰援?”燕北归偏头对副手道。
“回禀将军,昨日申时便至。”
“哦?倒是心诚。”将饰有白鬃的头盔随手扔给副手,燕北归边掸身上的灰边道,“让他们领头来见我。”
喝了半盏酒,帐篷的门帘被掀开,带来一阵凛冽朔风。
燕北归微抬首,是个眉目清秀的青年,全没经历过战火的模样。
也不招呼来客落座,他接着饮完整盏,方迎上对方目光,道:“听过雁门一役吗?”
青年神色冷淡,闻言轻颔首,再无其他动作。
“天宝四年,奚人乱军进犯边关,安禄山镇压之名大军临境,哪知退敌后其向同袍兵刃相向,统帅薛直断后战死——那些断肢残体,飞溅的血液和不时可见淌在地上的内脏,以及同伴眼中的绝望,我不会忘。”
对方仍旧笔直立于入口处,闻言连眉都未蹙半分。
燕北归哂笑一声,道:“没经历过自然不懂。”
“只是忠告,”他又斟一盏酒一口去半,“劝你们回去罢。”
“毕竟,玄甲苍云军要得是援兵,而不是上了战场就吓得半……”
“铮——!”
燕北归苍雪刀架住对方突来长剑的相接处嗡鸣不止,酒盏落在地上,氤氲了淡色皮毛地毯。
他看着那恍若深潭纹丝不动的眸子,轻笑道:“气势不错。”
微错手腕卸去刀上力,对方亦应势行云流水还剑入鞘。
“燕北归。”搁刀于桌,捡起酒盏抛了抛,“可惜好酒。”
“方珏。”说完青年便掀帘离开了。
“呵。”燕北归似叹似笑,又自斟自饮起来。
贰、
“三军听令,边关告急,须加紧行军……”
鼓舞完士气,燕北归又与军师等商量行军路线攻防策略诸事,一晃已日头西斜。
草草毕飱,他拎酒囊跃上土丘,月牙已轻盈地缀在山尖了。
那种皎洁和莹润,是永不会被世俗杀戮所玷染的。
身侧有袍袖翻舞的声音,他转头看,方珏正盘膝坐下。
稍饰银辉,那袭终日水蓝的道袍愈发飘渺起来,连带着冷漠表情都柔和虚幻几分。
方珏不语,燕北归沉默半晌,忽道:“嗳,方道长——你这性子,是被纯阳惯得罢。”
“纯阳不冷。”方珏很是认真地答道。燕北归不禁笑起,道:“是,但苍云可是很冷的。彻骨的冷。”说着边将酒囊递去。
方珏很自然地接过大饮几口,倒是让燕北归一呆。见对方颇有疑怪的目光,他道:“不想方道长还挺痛快。”方珏随手扔还酒囊,道:“同在江湖。”
“江湖啊,身不由己。”燕北归遥看皎月渐入中天,“这么好的清辉,可惜无乐。”
“叮——”“赵客缦胡缨,吴钩霜雪明……银鞍照白马,飒沓如流星……”
“古有冯谖弹剑作歌,方道长真是好才情。”燕北归拊掌道。
方珏不理,顾自吟唱道:“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……三杯吐然诺,五岳倒为轻……”
歌声在旷野飘荡,方珏本身清冷音调和着精铁长剑清脆长鸣,无端生出些凌云之感。燕北归微阖眼,盯着那漠然于世的明月,嗯,还真像。
“……谁能书阁下,白首太玄经。”一曲毕,方珏归剑。稍停片刻,他忽道:“但求从心。”
燕北归陡然侧首,似见微低着头的方珏唇角一弯,稍纵即逝。
山风轻过,卷起他颊边墨发,露出半张脸如冠玉。
叁、
夜,黑而静谧。
破空箭羽声混着句尖锐的“敌军夜袭!”,惊了枝歇乌鹊。
燕北归一把攥起苍雪刀,顾不上穿铠甲,立即冲出帐外。
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,到处是缠斗人群,好在隐隐可见己方处上风。
他瞥见一抹极淡蓝白色,几个纵跃到对方身边半丈多处分担掉部分兵力,道:“方道长,纯阳其他人呢?”
“负伤者歇去。”方珏专注于剑招,语气颇带分不耐,“不放心,余留守。”
想不到还是个心思细腻的。战场不似比武过招,初见大群敌军总会心慌,安固后方反比在前杀敌有利。倒是这个方珏,手起剑落凌厉而无杂念,确实不枉初见一会,确实得副纯阳盛名。
燕北归忽眼尖发现一枚飞镖向方珏后心袭去,不知是未察觉还是分身乏力,方珏并无格挡之势。他周身也是敌众,立刻盾舞扶摇而出。刀欲变招化暗器之力已不及,干脆直接弃刀蹑云,将方珏一扑——
“唔。”这镖劲道倒大,让他这种久经沙场之人被打中也不禁闷哼一声。
这时敌军中忽传出哨笛尖啸,围绕黑衣者有些遗憾看他俩一眼,却也不再恋战,闪身轻功撤离。
“你……”“别讲话……嘶,也别动……疼啊。”
方珏只好任他压在身上,听着对方压抑的呻吟,微蹙了蹙眉。
“将军!”少顷副将上前,看到燕北归左肩上大块渗开的血迹,立刻上前搀扶。
见方珏打算跟随,燕北归示意副将。副将会意道:“夜深,方道长回去休息罢。”
“你……”
燕北归深知治疗尽快为妙,还是抬手示意副将停下脚步。
“叫方珏便可。”
燕北归想笑,怕牵动伤口只好憋住,只轻轻摆了摆手。
方珏稍立片刻,旋身离开。
“将军,你说他们为何半路撤了?”
“自然是看讨不得好。”
“但是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的忧虑,他们定然不会善罢甘休。这大概只是先遣部队来刺探我们军力的。”
“那会不会?”
“说不准,可能近日又有奇袭。”燕北归皱眉喝下大碗汤药,“好在大家也不是傻子,都没尽全力。对方可能也发现这点,才未继续。”将碗随手抛给副将,“有危险就能不去了?我们可是前线很大的希望,就是死,也得顶着,耗一部分敌军是一部分。”
“将军。”
“还有什么问题?”
“你可以别老给我当猴耍乱扔东西让接吗……”
“滚滚滚,干你的活去,还指令起将军来了!”
唉,好容易受个伤,也没得两天清净。燕北归摇首,难得有心情地从行装里找出笔墨写字。
恰如燕北归所言,恢复行军后三天,敌军的奇袭到了。
因为有所准备,铁甲苍云援军也算应付地游刃有余,不多时就掌握前端战局。
忽一人从后方策马而来,上气不接下气报道:“将军!后方境况不妙!”
“怎么?”燕北归目光一凝,问道。“不知他们作何想法,似乎……似乎特将大股精英于攻后方,纯阳援兵……”不等他说完,燕北归道:“精锐一二部队随我支援后方,副将出列!——前方指挥权暂交予你!”“是!”
策马向后奔跑时,燕北归不知为何脑子里一片空白,远远看到熟悉身影才安下心来。
后方敌军似乎比想象地更多。
燕北归勒马于方珏身侧喊道:“你带纯阳其他人去部队前方!”
“不行。”方珏这次皱眉得真切,斩钉截铁道。
边指挥精锐部队加入战局,燕北归扯起嘴角调笑道:“你担心我?快走。”
“不行。”大概动怒,方珏脸色更是冷若冰霜,却带上丝气急败坏的绯红。
燕北归转身就和纯阳众人喊道:“随你们领队方道长往前方去,这边由我玄甲苍云精锐解决!”说罢他就要冲向阵前,却被方珏一把攥住了右臂。
“方珏,”燕北归反手捉住那袭蓝袍一拽,凑近道,“等我回来。”
怕对方生厌,他只是极轻而快地抚过那冠玉般的脸庞,粲然一笑。
肆、
战乱平定后,方珏帮副将整理燕北归的遗物。
“你不必自责,”副将看方珏有些沉郁表情道,“他就是那种宁可不挡也想多杀几个敌的。”他将燕北归的刀用麻布一层层裹起,“左肩受伤并非主因,谁知道后面敌方还会有援军呢……”最后以绳缚结,“一己之力保下大部分精锐,将军已很不容易了。”
方珏恍若未闻,也不应,见兵书战图中夹着张微黄宣纸,抽出一看,却是张墨宝。
“哎?很少见将军写字啊。”副将有些讶异道。
雁北忆南城,皎皎共山风。有心向明月,又恐寒意深。
方珏盯着那颇为俊逸的行草,闭眼低头揉了揉眉心,副将问道:“方道长不适?”
“没。”方珏抬首神色不变,将宣纸叠几叠道,“将军墨宝可赠予我?”
“拿吧拿吧,肯定字丑得要命又没文笔。”副将撇嘴道。
分别之时,副将忽然丢给他一把剑,道:“将军路上收到的好剑,说什么给道长弹着玩。”方珏微拉剑出鞘,但觉寒气逼人,不愧一军精锐统帅眼光。
“现在终于轮到老子给人丢东西啦!”副将颇有几分兴高采烈,又嘟哝道,“可惜以后再没人乱丢东西给我了……”
方珏不知副将为何红了眼眶,点头致谢,策马远行。
尾声、
763年,安史之乱定,然藩镇割据,时局依然动荡不定。
770年,代宗密诛鱼朝恩,神策军势力削弱。
779年,德宗即位。
……
方珏于纯阳不问世事一心钻研剑法,臻至化境。
他偶尔行侠仗义,手起剑落凌厉而无杂念,诛杀江湖棘恶而不留名。
他去苍云看燕北归的衣冠冢,领路的是当年副将,早不做将军好多年。
也不知这略带跳脱的性格怎么能多年征战无恙退居幕后。
苍云的雪,比纯阳要厚重地多,带点边关砂砾的暗黄。
墓碑坟包都落了层厚厚的雪,无端有些惨淡。
他舞剑,青锋刹那间,剑气断开纷扬白幕。
毕,他拍拍墓碑上的雪,道:“应不负名刃。”
碑铭不过简单两句生辰卒因,隶书名姓和一句“分山铁骨傲,云城苍雪刀”。
方珏抱剑倚碑坐下,抬首望向不断的落雪,长叹一声。
分山铁骨傲,云城苍雪刀。
史书不记得的,都湮没在年华里。
PS。不了解苍云,各种ooc;
以及军队内容和年代事迹都是百度和脑补的,热烈欢迎纠错!